浅谈欧洲文学的区域性构造：“二希”源头融汇与区域文学的形成

　　欧洲文学是一个具有广泛联系性与相通性的文学区域,古代二希文化与文学的对立与互补、冲突与契合,为欧洲文学区域性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以文学思潮与文学运动为推动力的近现代欧洲文学的连锁共振,进一步强化了欧洲文学的区域性。欧洲文学在长期的动态演进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呈现出了一种y状的区域性文学构造。

　　古希腊文化的原点本来就在小亚细亚地区,后来希腊文化融合了埃及文化、两河流域文化中的许多因素。

　　但无论是埃及文化, 还是两河流域的文化, 都不能说是古希腊文化的源头,因为它们作为支流汇入了主河道, 都被古希腊文化“化”掉了。直到公元后的罗马帝国时代, 情况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公元70年,犹太民族反抗罗马帝国的统治失败后, 一百多万犹太人遭到屠杀, 九十七万人被作为俘虏离开巴勒斯坦故土,其中大部分被掳掠到罗马当牛做马。这些来自东方的希伯来人及他们独特的神教文化, 与古希腊——罗马的自然宗教与世俗文化判然有别。

　　因而学者们将希腊文化与希伯来文化并提, 合起来简称为“二希文化”, 成为欧洲文化的两个源头。“二希”文化经历了上千年的融汇, 使局限于南欧地区幅员有限的希腊——罗马文化,逐渐成为统一的欧洲文化。

　　希腊文化是一种个人主义的文化, 它重视人的价值实现, 强调个人在自然与社会面前的主观能动性、独立性, 崇尚人的智慧与自由, 这是古希腊文化的本质特征。希伯来文化则是一种神本主义的文化, 认为神是宇宙的主宰, 也是人的主宰, 人对神必须绝对服从。人的力量是神所赋予的, 没有神助, 人微不足道。

　　在犹太民族史诗《出埃及记》中, 希伯来人的民族英雄摩西,带领希伯来人突破千难万险逃出埃及, 返回家乡。在这过程中, 摩西所显示的英勇与智慧都不过是神力显现而已, 都是耶和华神的赐予,真正的英雄不是摩西本人, 而是上帝。

　　相反,在希腊文化中, 个人是勇气与智慧的中心, 个人的建功立业常常是在反抗神力的过程中实现的。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按照自己的意志决定自己的行动, 有很强的叛逆精神、自由意志和主体意识, 敢于违抗天帝宙斯的意志, 盗火给人类。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是决定希腊联军生死存亡的主将。他勇敢善战, 热爱自己的民族, 但是,当个人荣誉和尊严受到侵犯时, 他会不顾一切去维护个人的尊严。

　　另一方面,希腊文化是以人性本能与原始欲望的满足为指归的文化, 而希伯来文化是限制人望, 并将此视为罪恶的“原罪”文化。“二希”文化在欧洲文学中的融合, 也表现为希腊的人本主义的“原欲”文化与希伯来的神本主义的“原罪”文化的冲突与互补。

　　反映在文学上,古希腊神话是希腊人的自由意志、自我意识和原始欲望的象征性表述。在希腊神话中,神的意志就是人的意志, 神的欲望就是人的欲望, 神就是人自己,神和英雄们为所欲为、恣肆放纵的行为模式, 隐喻了古希腊人对自身原始欲望充分实现的潜在冲动。最高天神宙斯就是一个放纵情欲的典型, 希腊神话中的众英雄大都是纵情声色。

　　“二希”文化作为两种不同性质的文化, 它们的融合是要有一定条件的。水火不相容的完全不同的两种文化不可能融合, 融合需要异中有同, 需要在对立中有互补性。换言之, 融合需要有契合点，“二希”文化与文学的关系正是如此。

　　实际上,在“二希”文化的不同与对立中, 也有着某些契合性。例如, 二希文化中, 虽然出发点不同, 但都强调理性与节制。希腊文学艺术中的基本风格是对秩序、匀称和节制的追求, 在追求个人完善性, 纯粹的生活乐趣的同时追求整体性。

　　到了古罗马时代, “二希”文化的融合又有了新的契合点。那就是罗马帝国的国家主义、集体主义与希伯来的民族主义之间的契合。古罗马人崇尚文治武功, 对人的力量的崇拜常常表现为对政治与军事之辉煌业绩的追求, 由此又演化出对集权国家的崇拜和对自我牺牲的集体主义与国家主义精神的推崇。因而,罗马文学虽然直接继承了希腊文学, 却比古希腊文学更富有国家理性意识和集体责任观念, 这与希伯来的犹太民族主义精神有相通之处。

　　希腊罗马文化和希伯来文化互为融合, 共同创造了公元4世纪新的基督教文化。接着, 欧洲进入了中世纪。这种复合型文化的延续和发展由于5世纪日耳曼人的入侵，从此拉开了帷幕。

　　来自北方的蛮族的入侵与迁徙的直接后果是,过去的各种成就广泛遭到毁灭, 欧洲文明堕落到了一个粗野混乱的原始状态。希腊知识渐渐湮灭, 甚至连有能力阅读拉丁文的人也越来越少。各种古代书籍被毁, 学校几乎不复存在, 欧洲文化跌入低谷,历史学家将5至7世纪这一时期命名为黑暗时代。

　　不过, 蛮族人也有自己独特的文化, 虽然当时的哥特人没有文字, 没有书面文学, 没有艺术形式, 没有文化装饰,但他们有着自己基于多神教信仰的神话传说, 有着神秘莫测的、驰骋无羁的想象力。

　　比起“二希文化”来,他们更加尊敬妇女, 尤其是他们具有好动、不安分的性格。这一切都逐渐融入了“二希”文化中, 并对欧洲中世纪文化与文学产生了直接的而且是持久的影响。

　　更重要的是,这些迁徙而来的日耳曼蛮族很快被罗马帝国废墟上仅存的精神文化——基督教所征服, 而逐渐成为基督教坚定的信仰群体。没有南迁的北欧地区的日耳曼蛮族, 还有东欧地区的落后的斯拉夫各民族, 也都陆续信仰了基督教。

　　稍后,遥远的北欧诸国, 大约在11世纪左右也实现了基督教化。这些北欧人生性勇武野蛮, 主要以当海盗为生, 他们的神话集《埃达》和传说集《萨迦》淋漓尽致地描绘出北欧海盗的粗犷豪迈、凶狠剽悍、崇尚武力、杀伐嗜血的性格。

　　据说基督教开始传入北欧时, 他们不屑一顾地声称,基督教是最没有本事的、最不中用的东西,只会手捧十字架唱唱歌而已。然而恰恰是这些貌似软弱的基督徒制服了桀骜不驯的北欧海盗, 并且还迫使他们的子孙后代俯首帖耳地手捧十字架吟唱圣歌直至如今。

　　由上可见, 中世纪欧洲文化的形成发展过程, 就是基督教文化对迁徙南下入侵的日耳曼人、北欧地区未迁徙的日耳曼人、东欧地区的斯拉夫人逐渐征服的过程。换言之,欧洲中世纪文化的形成, 就是整个欧洲基督教化的过程。

　　因而中世纪基督教已经不只是罗马帝国后期的“二希”文化的合成, 而是融合了三种文化——“二希”文化加北方蛮族的文化。希腊——罗马、希伯来和哥特三种文化遗产的融合, 共同创造了一种新的复合型的中世纪欧洲文化, 并为中世纪欧洲文学的区域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14至16世纪发端于意大利、席卷整个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是欧洲思想文化上的一次巨大而深刻的变革, 欧洲由此进入近代社会。文艺复兴结束了中世纪铁板一块的政教合一的基督教一元统治, 各民族国家在文化与语言文学方面纷纷独立,拉丁语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逐渐被各种“俗语”即各种民族语言所取代。

　　因此，文艺复兴运动同时也是一个民族文学独立的运动。文艺复兴运动的过程, 也是中世纪统一的拉丁语官方文学逐渐云顶国际解体的过程。然而, 文艺复兴所造就的欧洲文学的多元化, 并没有影响欧洲文学区域的统一性, 相反, 却在另一种意义上强化了欧洲文学的区域性。

　　欧洲历史从中世纪进入近现代, 在文字方面表现为从大统一的拉丁文分化为各个国家的民族文字。但另一方面, 各民族文字却先后改用拉丁字母, 出现了民族文字拉丁化趋势。到14至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 几种发展较早的民族文字趋于成熟, 产生了一批不朽的著作。

　　拉丁字母首先成为罗曼 (拉丁) 语族诸语言的文字,主要是意大利文、法文、西班牙文等;其次传开去, 代替原来的鲁纳字母, 成为日耳曼语族诸语言的文字, 主要是英文、德文, 以及北欧的文字。

　　各民族语言文学的纷纷崛起,似乎使得近现代欧洲文学失去了中世纪基督教文学那样的中心凝聚力。中世纪文学的板块结构被打破了, 欧洲文学成为由各民族、各语种的文学组成的多元文学。

　　每个民族都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民族特性,欧洲内部不同的地区也出现了某些地区性特征。例如,西欧文学、东欧文学、南欧文学、北欧文学等, 都有自己的地域色彩。

　　实际上, 除南欧、北欧外, 西欧文学与东欧文学也存在这样的地区差异, 但差异性中又有着共通性。欧洲各国文学的民族性、地区性, 与欧洲文学的区域性是一种多元统一、对立又互补的关系。

　　欧洲近现代文学的区域整体性, 得益于欧洲各国在政治、经济、宗教、战争、思想文化等多方面的错综复杂的交流与联系。欧洲国家之间的战争与和平、宗教教派云顶国际的纷争、政治革命的爆发, 世俗政权的更迭, 思想革命的兴起, 使欧洲在一片混乱中保持了持续不断的相互联系。

　　严格地说,“文学思潮”是欧洲近现代文学中特有的现象。在传统的亚洲文学区域中, 没有欧洲意义上的文学思潮。亚洲文学区域性的形成, 主要依赖于语言宗教与文化的长期的弥漫与自然而然的渗透,而近现代欧洲文学的区域性, 则主要依赖于文学思潮传播。

　　“文学思潮”就像一个气象学上的冷暖空气, 它没有国界, 具有强烈的游走性与影响力。一种思潮一旦在某国形成, 便向周边扩散,所到之处每每引发相关的文学运动, 极大地改变着当地文学的总体风貌。

　　在15至19世纪五百多年间的近现代欧洲文学中, 相继发生了多次影响全欧的文学思潮。14世纪发端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到15至16世纪逐渐成为全欧性的文学思潮;发端于17世纪法国的古典主义文学思潮,对西侧的英国、东侧的德国乃至俄国文学, 都产生了深刻影响。

　　欧洲各国文坛经历这些文学思潮的时间有早有晚, 但都受到这些文学思潮大气候或多或少的影响。整个欧洲近现代文学的发展历程,就表现为这些文学思潮先后更替、彼此超越、在否定之否定中螺旋式上升与发展演变的过程。由此,欧洲文学的区域性在多元共存中有协调统一, 在相对独立中有连锁共振。